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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19日星期四

自由主義的臺美通信:殷海光·哈耶克·林毓生

1960年,林毓生告別臺灣。
太平洋,招商局一艘運沙貨輪上,林是12名順便搭乘的旅客之一。
“船長轉告,他從臺灣的廣播中獲悉雷先生被抓的消息……”
林“心情非常沉重,知道民主運動將受到極大的挫傷,同時極為擔心殷先生和他的家人的處境。”《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吉林出版社,2008年12月第一版)記載。
被抓的雷先生,是雷震。林所擔心的殷先生,是殷海光。
林的留美,將美國的知識潮流和臺灣的思潮聯繫起來。很快,他會把哈耶克這樣的前衛思想通過信函,傳遞給風暴過後的殷海光。

壹。
1960年,發生什麼?(http://baike.baidu.com/view/286668.htm)
2月13日:核彈測試:法國測試本國的第一枚原子彈。 2月21日:古巴領導人卡斯楚把古巴所有的商業國有化。 3月6日:越南戰爭:美國宣佈將派3,500美軍士兵前往越南。 5月9日:美國批准出售避孕丸。 7月14日:日本首相岸信介遇刺。 9月10日:伊拉克、伊朗、科威特、委內瑞拉、沙烏地阿拉伯等第三世界產油國,為維護本國石油利益,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開會,成立了石油輸出國組織。 9月24日:美國企業號航空母艦完工下水。 11月5日:中國仿製的第一枚近程導彈發射成功。11月8日:美國總統競選;共和黨理查·尼克森輸給了民主黨約翰·甘迺迪。
這是個大時代。而在臺灣,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是,《自由中國》停刊。該刊本於1949年在上海被提起,但是,國民黨退敗臺灣後,11月成立於臺北。雷震率領的知識份子逐漸走上反蔣路線。維琪百科記錄:“《自由中國》以‘今日的問題’系列社論全面討論國是,首篇由殷海光執筆之‘反攻大陸問題’,觸動政治禁忌,末篇‘反對黨問題’,主張‘反對黨是解決一切問題關鍵之所在’。”
“他從1958年起參與李萬居吳三連高玉樹等78人發起組織的“中國地方自治研究會”,該組織無法取得行政機構之許可而無法成立。”
1960年,雷震與台港在野人士共同連署反對蔣介石三連任總統。5月4日他發表了《我們為什麼迫切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反對黨》,鼓吹成立反對黨參與選舉以制衡執政黨。5月18日非國民黨籍人士舉行選舉改進檢討會,主張成立新黨,要求公正選舉,實現真正的民主。決議即日起組織“地方選舉改進座談會”,隨即籌備組織中國民主黨。雷震擔任地方選舉改進座談會召集委員,與李萬居、高玉樹共同擔任發言人。7至8月間舉行四次分區座談會,情治單位進行密切監控。同年9月4日他、劉子英馬之驌傅正被逮捕,並被軍事法庭以“包庇匪諜、煽動叛亂”的罪名判處十年徒刑。”
林毓生當年赴芝加哥大學留學。根據《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記載,在12月12月31日的書信(也是林到美後給殷的第一封信)中,並沒有提到雷震案,也沒有提到《自由中國》。
後來,林在《書信錄》的注解裏講述了他到臺灣後的情形。
“抵美以後,道路傳聞,臺灣正處於風聲鶴唳、一片肅殺的氛圍之中。然而,殷先生則凜然屹立於法西斯政權的猙獰面目之前。由他起草,夏道平與宋明文兩先生與他共同簽名的聲明,在雷先生被抓以後,於臺北報刊上刊出。”
他們說:既然逮捕雷震先生的罪名包括《自由中國》的社論,雖未署名,實際上多是他們所寫,所以他們也負有責任。
林的注解寫道:這樣公然抗拒、挑戰獨裁政權的言論,使我一方面對於殷先生“威武不能屈”的嶙峋風骨肅然感到景仰;另一方面,預感到蔣氏政權對殷先生將一步、一步加緊進行迫害,我的內心感到極為悲苦。由於知道臺灣的秘密員警一定會對我們來往的信件進行檢查,我的內心深處的深切感受,卻無法再信中向殷先生表達。
於是,林在給殷的信中,都用了“毓生叩”這樣的字眼。後來林才知道,殷發現後,在“叩”字上用紅筆劃了個圈。

貳、
1961年4月3日,“來美半年”,林在信中難掩興奮。
他告訴殷,芝加哥大學的學習氛圍,介紹自己的課業。而殷,遠遠嚮往之。
他首次提到了哈耶克。
“海耶克(哈耶克)先生是一位典型德奧貴族式的學者,貨色甚硬,腦筋非常有力,上tutorial(導師課)的時候,除了談學問以外,一句閒話不講,因此必須充分準備,否則幾分鐘就沒有話可說了。”
哈耶克是1950年離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前往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擔任教授的。
林提到,他從哈耶克閱讀托克維爾的Mill’s On Liberty,以及哈耶克自己的著作《自由憲章》。
實際上,該書是在1959年5月完成的。此前,林讀過《通往奴役之路》。
“當年殷海光先生將哈耶克(殷先生譯作海耶克)先生的《通往奴役之路》翻譯成中文,我在《自由中國》上面看到,就想把原著拿來讀。當時外匯管制,買西文書要經過一個有外匯配額的書店。我是用我的第一筆稿費訂購的,是我翻譯羅素的一篇文章的稿費——殷先生幫我改過,那時我還沒有獨立翻譯的能力。我想對這第一筆稿費的最好紀念,就是把《通往奴役之路》的原版書買來。這時候我已經看了殷先生的幾篇翻譯,同時也看了一些羅素有關政治、社會的著作。一比較,才知道羅素跟哈耶克不能比,羅素實在沒有深度,哈耶克非常有深度。當時想,如能跟這位思想家讀書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嗎?不過覺得那只是一個夢想,沒想到4年以後竟然實現了。”2005年,林在接受《南方人物週刊》專訪時回憶說。
現在,林可以讀到《自由憲章》了。
大概就是在林赴美前後,《華爾街日報》的一位書評家說,“這本書受到了廣泛歡迎;即使是通常對反國家統制主義立場抱有敵意的報刊,對這本書也表示了敬重之意。《自由憲章》當然沒有《通往奴役之路》那樣強大的影響力,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反倒令人鼓舞,因為這似乎證明瞭,哈耶克的立場已經重新成為某種令人尊重的思想模式。他不再被視為怪物,視為自由至上主義者,‘老輝格黨人’,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的信奉者了”。
《哈耶克傳:哈耶克的愛與痛》記錄,哈耶克曾希望,《自由憲章》跟《通往奴役之路》一樣能夠廣泛地流行。這本書於1960年2月9日正式出版上市,不過書評和新書樣本早在1959年就已經陸續寄出了。除了報刊雜誌之外,哈耶克本人或他人也向全世界、當然主要是美國的學者、企業領袖、政府官員寄出了不少本樣書。儘管這些推銷宣傳費用大部分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承擔,不過哈耶克本人也掏了一點腰包。
“他希望贏得更多的讀者。他給《時代》週刊寫了信,希望該雜誌發表書評,他說,表面上看起來,《自由憲章》是一本學術性著作,實際上是寫給普通讀者的。不過該雜誌後來並沒有發表書評。他寄給很多報刊的信都與此類似,並附上一本樣書。在這些信中他說,這本書主要是寫給商人和公共事務與公共輿論領袖們的。他親自向前總統胡佛、副總統尼克森、《時代》雜誌出版人亨利·盧斯、向沃爾特·李普曼、向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成員等人寄上樣書。看起來,尼克森還至少翻過這本書,並且基本上認同他的看法。” 《哈耶克傳:哈耶克的愛與痛》作者
1960年,哈耶克辭掉了“朝聖山學社”主席職務。
看起來,林毓生接受了《自由憲章》。而且哈耶克還推薦林獲得了威廉·幄克爾基金會的三千元“最高獎學金”。林自己說,“我跟海耶克做的tutorial course得了一個A,才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殷的回應是,“能得到Hayek這樣的教授賞識,真是三生有幸。”
7月15日,林在信中再次提到了哈耶克,而且展開長篇論述。切入點是美國的生活方式問題。“美國的生活方式,至少就我接觸所及的,覺得很不夠理想,可謂整個cultural pattern(文化模式)在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下。從‘長期’的觀點來看,實在蘊藏著很大危機。……過去二十年可悲的經驗,使得現代美國人,放棄了一切價值標準”;“美國一般人一天忙到晚,汽車衝衝沖,沒有meditation(沉思),哪里可能含孕出深沉而遠大的思想”;“美國人裝模作樣,大都有神經病,既現實又aggressive,毫無精神境界可言……。人類文明發展到美國middle class的境界也真堪稱一‘絕’了。俗得令人窒息,而他們卻還都自鳴得意”。
“就拿同學們對海耶克先生的理論的看法來說吧,大多數可謂抱著不加思考的反對的態度,少數贊成的同學,似乎也因覺得不‘合’時代潮流,感到很不安……”
林寫道:美國現在的liberalism正是哈耶克這種liberalism所痛切反對的collectivism,這種intellectual climate很像三十七、八年代的北平知識界。

叁。
1961年,是哈耶克寫完《自由憲章》的第三年。
林毓生8月20日寫道:他“常看到海先生自己跑到書庫裏找材料”。
12月24日。
“耶誕節前夕,宿舍同學都已回家過節,冷冷清清地址有幾個玩過學生在這所大房子裏。窗外一片銀色世界,當年Fermi發現chain reaction的芝大運動場,被雪鋪著像蓋了一層白鵝毯一樣,街上車子、行人都稀少了,想必都在家裏圍繞著火爐談笑之中,自己一個人形單影隻,實在非常寂寞。”
後在臺灣,殷海光病了。
林給殷介紹了自己的進步和計畫。“我準備明年春季或者秋季考Fundamentals,明年秋天以後集中全力跟海耶克先生和Milton Singer先生弄一年關於社會科學和史學的conepts & methods and interrelations的問題。”
他們的通信,總是夾雜英文。
林甚至還給殷建議:我覺得以您的backqround最適合做一個social critic,治歷史知識與自己的觀察於一爐,必然有很大成就。例如近代中國政治、經濟、社會與思想的發展以及其相互的關係,就是一個很大的題目。隨便找一個period,例如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就要花許多年工夫去做。
殷關愛“毓生老弟”,沒有回應這個建議。不過他倒是給孤寂的林提出了無可奈何的環境裏的“救藥”。在1962年3月28日的信中寫道:一,把愛情移向將來一點點;二、藉搞大學問來昇華若干;三、找些outlets,例如,聽音樂……等等。
不過,不久後殷似乎回應了林的建議。因為林給殷的信裏說:您信上說,準備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我們聽了都非常高興。
林鼓勵殷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不必把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都搞清楚才寫,先開始寫草稿。
這次寫信,是4月25日臨晨4點。林說,他跟美國姑娘的浪漫暫告一段落了。
他告訴殷的哈耶克《自由憲章》已經掛號投郵,大概一個月之內可以收到。
林在信裏熱切的介紹了這本書。
“海氏這本大著,是他畢生研究自由主義的精華,正如他所說,是一部comprehensive restatement,of the philosophy of freedom”;立論之嚴謹,思想之周密包羅之廣博,與辨析之有力,恐怕自洛克以來無任何人能出其右。海氏在西方自由思想史的地位自《通往奴役之路》建立基礎,至此書之出版,似有前越古人,後無來者之勢。”
林說自己“苦讀”此書,至此“應用自如”。他認為,回頭讀洛克、休謨、愛克頓、密爾、托克維爾時反而覺得他們一鱗半爪,雖然各有所見,但所見者似乎沒有不被哈耶克吸收消化用現代語言重新有系統地報告過的。
“這本書自然不是萬無一失的‘聖經’,尤其是在第三部分。”林引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經濟學教授lord Robbins的評論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不過,林還是覺得殷會喜歡此書。他請海耶克在首頁簽字紀念。
林提到,海耶克可能離開美國去德講學。
“我私心希望至少他再留意年,下一學年我可集中精神跟他弄歷史和社會科學的方法和他們相互的關係,否則便很難找到最理想的導師。”
大概哈耶克沒有想到,他在西方冷遇的思想,有兩位迫切的知音。
實際上,5月29日,林就通告殷:哈耶克定於5月30日離美。說是經濟系弗裏德曼等和芝加哥大學當局談好了,挽留其65歲時不必退休。不過,哈耶克已經接受聘書了。“非常遺憾,再跟他念一年就好了!”
林打算次年跟密爾頓•辛格(Milton Singer)學習。不過他抱怨“不過只是一個好教授而非思想家!”
哈耶克搬去西德,執教於弗賴堡大學。在那裏,他完成了《法、立法與自由》。

肆。
哈耶克離開美國,林與殷關於他的交流並沒有就此結束。
8月18日,殷寫信給林,談哈耶克的書。“至少自二戰以來,保衛自由的偉大著作,就我迄今所知,只有兩本。第一本是總所周知的K. 波柏爾先生所著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IMIES。這本書是從思想史的著手俯衝而下來解析地保衛自由。第二本我看就要數海耶克先生這部大著了。”
“這部大著,一開局就不同凡響:氣象籠罩著整個自由世界的存亡,思域概括著整個自由制度的經緯。不僅此也,海耶克先生不僅能作此大幅度的開展,而且能將它所立原則,具體地引用於一些緊要的個別問題。這是一般思想家所望塵莫及的地方。”
並且,殷還對哈耶克的治學發表了看法。說哈耶克注釋也精到,“三步一崗,五步一崗”,“附注之多,簡直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想,在港臺一帶,我即令不是唯一能瞭解他在political theory方面的人,也是極少數的人之一。”
此函透露出殷的佩服與自得之情。之後,殷、林二人對知識份子生態進行了推心置腹地談話。
在歲末的通信中,林回應了殷“對於國內、國外知識份子的概歎”。他引述了自己此前給另外一友人的長信說:“我覺得很寂寞,不但在情感上如此,在思想上更是如此,看看咱們這一代年輕人,再看看老一代,有幾個是頭腦清楚並對聲明具有熱誠的人?……時至今日文明可能隨時毀滅,真正可以珍惜的是個人和個人間真摯情感的交流。……中國畫裏有所謂‘真性行情’,這和英文裏的sincerity相近,這是我最珍惜的,反而言之,沒有真性情的人是我最厭惡的。”
林還引用了另外一封信:“我Jude你應該憑藉良心和知識,對於老先生們的虛妄,予以不客氣的批評,中國一切都積習太深,非用越格手段不能改良,這種作風可能招致多個人的不便,但人生不過百年,個人的不便算得什麼呢?有人說吧人生看穿了容易變成cynical,才能使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也只有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才有批評社會的權利。”
林時年29。“這些話,自然是建立在對於生命具有信心的基礎上,我覺得誠懇或欺詐,努力做人或玩世不恭,都和對於生命是否具有信心有很大的關係。聲明的前提必須預設在某一種意義上,至少我們要去尋找,去發掘聲明的意義。”
10月8日,林告訴殷,他可能寫關於西方思想對於中國知識份子影像之類的論文題目。
而且,哈耶克當年秋天也會芝加哥大學講學,漢娜·阿倫特被聘開始授課。
阿倫特“一頭灰白的頭髮,是一位很和諧的老太太,頭一堂課,因為人數太多換了兩次教室。”
而林自己已經和阿倫特單獨講好了到時課程,跟他念亞里斯多德的《妮可瑪欽倫理學》。
殷回復了林的課程,表示自己對馬克斯·韋伯比較感興趣。
根據1965年2月9日的信,林因哈耶克推薦,獲得Earhart Fellowship,並忙於給哈耶克寫報告,連給殷即刻寫信。

伍。
在這封信裏,哈耶克提到“他和他的夫人”。哈耶克夫婦準備9、10月間訪臺三道四星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