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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19日星期四

有刺客

這大概是許知遠寫得比較好的一篇文章。原滋原味的中國。或許也是對以往西化非議的潛意識回應和較勁。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許知遠,2009-03-19,原標題《刺殺者》


就是在這裏吧,吳越問,舍一生拼與艱難締造,孰更易?
一九零五年夏天,蕪湖縣長街二十號的這幢二層小樓必定顯得逼仄狹窄,它裝不下這幾個青年的高漲情緒和激烈言語。他們在商討如何去刺殺即將出洋的五大臣。這五大臣準備前往日本與歐美考察政治體制,以為清王朝可能實行的君主立憲做準備。
這一年,吳越二十七歲,他從讀書的保定趕往家鄉桐城,他的母親生了重病。途徑蕪湖時,他來這裏探望老朋友陳仲甫,後者正在這辦一份《安徽俗話報》,還沒有開始使用日後著名的名字——陳獨秀。桐城隸屬安慶府,而陳仲甫出生在安慶府老城內,兩人算得上同鄉,陳比吳小一歲。三十二歲的湖南人楊篤生和和二十歲江蘇人趙聲也在場,他們也是相約到此的。
他們或在新式學堂相識,或是通過朋友介紹,或是在東京時相遇過。這是那個時代的風尚,青年人四處遊蕩、結交、爭辯、辦報,有時他們還一起做炸彈。楊篤生是一個宣導用炸彈來暗殺的人,之前暗殺者普遍採用手槍,它的威力太小了,暗殺者普遍缺乏訓練,也很少命中目標。吳越第一次看到在山谷裏的炸彈試驗時,大喜過望,仿佛找到了快捷的解決之道。陳仲甫與楊篤生就是在上海一起研製炸彈時相識,當時常來學習的還有一位滿清翰林,他叫蔡元培。
他們生活在一個思想劇烈轉折的年代,少年時都曾研讀四書五經,準備成為儒家學者中的一員。但是一八九五年的中日戰爭,驚醒了中國“四千年未醒之大夢”。他們是同代人中頭腦最敏銳的,或許也是情感上最衝動的一群。舊的思想秩序坍塌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接受新潮流。梁啟超曾是他們集體的導師,用自己匆匆學習的知識,匆匆地告訴他們整個世界的模樣。
但是,急劇變化的時代讓今天的新思想變成了明天的陳舊物。重大的歷史時間走馬燈式的上演,一八九八年的百日維新,一九零零年的義和團運動,一九零三年的拒俄運動,一九零五年的日俄戰爭、廢除科舉……一八九八年時,康有為、梁啟超還是激進派人物,到了一九零一年,則已被斥責為頑固的保皇派,更激進的革命派已經興起。
那真是個興奮、豐富、刺激而有混亂的年代。新學堂、新報館和新書局不斷建立,他們造就了一個中國歷史上未見的公共平臺和學生人群。自由、平等、博愛、民權、進化、權利、競爭、歐化、國粹、尚武、保種、保教、立憲、革命、個人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民生主義、軍國主義、虛無主義……新名詞、新概念,成群結隊、相互矛盾地湧來。它們讓一代青年既亢奮又迷惘,他們的頭腦就像是各種思想的跑馬場。吳越留下的自傳中生動地記錄了這一切。早期,他閱讀梁啟超的《清議報》,所以就天天和別人談論立憲,斥責西太后昏庸,而光緒帝聖明,倘若別人不同意康、梁的主張,他就排斥他們。但是當革命派的聲音流行時,他又閱讀《猛回頭》、《革命軍》、《皇帝魂》,他的思想又為之一變,感慨說梁啟超幾乎誤導他了。
一場重大而激烈的爭論已經開始——面對強權的欺侮,中國能夠依靠由上而下的改革來實現強大,還是必須要通過一場革命、推翻滿族人的統治來實現,這一小部分異族人壓抑了廣大漢人的能量,只要推翻它,中國的種種困境都可能迎刃而解。


小樓裏的這四個青年,傾向于後者。言語的激烈、行動的極端,是那個時代的風尚。這位陳仲甫就曾在兩年前留學日本時剪了清朝學監姚煜的辮子,當時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來揮剪。捧頭的鄒容已死於上海監獄中,才十八歲。死亡加劇了他的傳奇色彩,他那本激烈的《革命軍》在青年學生中幾乎人手一冊,它鼓舞起英雄式的殉道精神。
這種殉道精神,似乎也是他們應對現實的被迫反應。王朝的體制依舊強大,革命組織弱小、分散、缺乏組織。後者也缺乏足夠基礎,他們只是一群受過新式教育的青年人,和廣闊的社會基層格格不入,也難以取得普通人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像是俄國知識份子的翻版。俄國革命者索菲亞·佩羅夫斯卡的確引起了他們的共鳴。這位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出生于沙皇官僚家庭,卻成為了一名激進學生,組織了恐怖組織,最終在一八八一年刺殺沙皇,失敗後被處死,年僅二十七歲。當她的故事被介紹給中國的學生時,她的冒險和自我犧牲,的確令他們血脈賁張。恐怖與暴力受到日益的推崇,它似乎是應對無邊的腐爛與黑暗的最簡潔、有效的手段。
這些青年不僅受到這些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的鼓舞,來自歷史深處的迴響也影響著他們。年少時他們都受著中國古典教育,要進入士林,而士的精神中有一脈正是為了道義而自我犧牲的精神,從東漢太學士的清議到明末的東林黨人,再到幾年前譚嗣同的慷慨赴義,為了某種信念,而抗爭權貴、以身殉道,被世代傳誦與崇敬。
吳越或許是這四個人中最激烈的一位。萬福華在去年刺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王漢刺殺戶部侍郎鐵良的事蹟就曾深深震撼他。二十一歲的王漢尤其代表那一代人的激烈程度:鐵良的防備嚴密,他無從下手,燃燒的怒火無處發洩,他憤而投井,留下遺書一封。
吳越的試圖刺殺物件不斷改變,慈禧太后、鐵良,都難以得手,而這次五大臣給予他新的希望。況且,他們都在擔心,倘若清王朝真的立憲成功,革命就無望了。此刻的中國,像是一場改良與新政的賽跑。在很多方面它黑暗和潰爛,但另一方面它似乎又在銳意進取,開辦新學堂、鼓勵商業公司、取消科舉制、大練新兵、考察立憲,種種在一八九八年無法實現的革新舉措,一個接一個的發生,加爾文•馬蒂爾,一位長期生活在山東的長老會傳教士,代表了很多旁觀者的看法。“目前的情況與我四十一年半前到來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在一九零五年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那時任何東西是僵死和停滯的,但現在是活躍和變化的……不遠的將來必有偉大的事情發生。”
吳越試圖能中斷這個進程,以促成革命的到來。我無法猜想小樓的景象,據說他問出開頭的那個問題後,其他三人說當然是前者容易,而建設起一個新國家難了。吳越於是說,我來完成容易的,而你們來完成難的。他知道自己必將一死。
九月二十六日,北京正陽門火車站像是舉辦一場盛大的告別宴會。五位考察大臣在親友、大臣、社會各界人士的簇擁下,準備離去,之前他們剛剛集體拜祭祖先。載澤、徐世昌、紹英三位大臣坐于前車廂,而戴鴻慈和端方則坐在後面的車廂裏面。
突然間,一聲巨響,人群一片譁然,前車一個一身皂隸裝扮的瘦弱男子倒地,他的腹部已被炸開,五臟六腑已經流出。沒人知道他是誰,只知道又是一次未遂的暗殺。


“就是在這裏”,老太太指著這間大韓日化雜貨店說。我在這蕪湖長街走了好一段,問了一家又一家——陳獨秀當年辦書店、鬧革命的長街二十號在哪里?
沿青弋江而建、從魚市口至長江口的這條由紅色麻石和青石板鋪就的小路,曾是蕪湖繁華中心,號稱十裏長街。街兩旁是林立的商鋪,販賣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貨物。因為被開闢為通商口岸,和長江航運的日益發達,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的蕪湖曾是南方最繁榮和開放的城市之一。西方的商人與傳教士紛至遝來。他們給本地帶來了被入侵的屈辱,但也帶來了種種新事物和新觀念。美孚公司的洋油,勾人魂魄的照相術,懸掛著米字旗的鳴笛汽輪,還有聲稱能拯救靈魂的耶酥,人們習慣在每一個新事物前加上一個“洋”字,“洋油”、“洋火”、“洋布”,還有“洋大人”,它們都代表一個更強大的力量……
長街二十號的店鋪,就是一家“洋書店”,它叫蕪湖科學圖書社。這裏沒有《三字經》、《千字文》、《大學》、《中庸》,有的是《申報》、《新民叢報》、《大公報》、《時報》、《東方雜誌》,書籍則是翻譯小說、人物傳記,很多出自梁啟超的手筆。店鋪裏也沒有財神的龕籠,遇到特別節日不燒金銀紙,甚至也沒有“老太”的牌位,蕪湖人都知道“老太”的威力,她是成精的狐狸,不能得罪。它還在門口安裝大玻璃窗,夜晚時,“洋味道”還會更明顯,電燈的光芒穿過玻璃門,亮堂堂的,而其他店鋪只是昏黃的洋油燈。就連長街上隨處可見的乞丐也能明白這一點,當他們在書店門口討飯時,只要旁人說一生“這是洋書店”,他們頓時就前往別家了。
陳獨秀就是在這家書店裏辦他的 《安徽俗話報》的,那場悲壯、殺氣騰騰的談話也是在這裏進行的。
“洋書店”在九十年代初的城市改造中被拆毀了,那時的陳獨秀似乎仍生活在“託派分子”與“右傾機會主義”的陰影中,他的名聲沒能保存住它。熱情的老太太已經七十歲了,她在隔壁開一家衣物店,她的那個膚色特別白的女兒正熟練地給一個客人裝一包赫色的手套。她家是長街不多的老房子,大概也是建於晚清了。她的父親也是個生意人,在這裏賣工廠所需的銅扣。他見過陳獨秀,也向他的女兒談起過他。“後面有一條窄窄的巷子”,老太太努力恢復起她記憶碎片,“清兵來抓他時,他就從後面跑走。”
她挪動著矮胖胖的身材,帶我們去看她的家,它的結構和陳獨秀的洋書店一模一樣。從外屋到裏面有條狹窄、幽深的過道,沒裝燈,黑黑的,只靠出口的光線來照亮,就仿佛我們一不小心踏入了時光隧道,出了走道,就會遭遇到正在爭論的陳獨秀和吳越。堆滿了成堆的衣服的走道,最終沒變成時光隧道,老太太帶著我們走到裏面,再上樓,側牆上已生滿了青苔。
十裏長街仍舊熱鬧,卻再不是繁榮的中心,它甚至也不能說是十裏了,一幢正在建的高樓生硬地截斷了它,只有上年紀的人才記得。一家接一家商鋪,從床單、暖瓶、年畫、衛生紙、電視機到文具,你能想像的關於生活的一切用品,這裏都有。來這裏逛的只是附近郊縣的批發商了,他們將這裏的貨物再賣給鄉下。每一家店鋪都雜亂、擁擠,路面髒贓的,大家都習慣於在這種無序和簡陋中生活。白牆灰瓦的舊樓已被幾乎拆光了,換上的兩層磚樓——它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簇新的將來,只等著被替代。只有看板是鮮豔和明亮的,半裸的白種男人與女人,這些不知從哪里找來的模特,展示不知從中國哪個偏僻工廠生產出來的內衣——它們都有個洋名字。
我們沿青弋江散步,它窄、水流很小,不比它的名字那樣逸興,兩旁高樓拔地而起,都算是江景豪宅了吧。過了中山橋,再有兩百米就是長江了,它平靜的流過,中江塔還殘破地矗立在江邊,不過一個嶄新的透明怪物也矗立它對面,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吳敬仲,兩天前我在桐城見到了他,他是吳越的孫子……

(作者的郵件: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書是《醒來——從甲午戰爭到鍍金年代》)